第一百二十二章(糊涂好活人。...)_殿下让我还他清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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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二章(糊涂好活人。...)

  胡先生听了茶博士报信,匆匆赶上楼,敲开了天字号上房的门。

  外间桌上的饭菜已用去大半,只剩下些残羹冷炙。少年白岭叫人捆在椅子上,连双腿也牢牢绑着不准动,脸上涨红深埋了头。

  几个家将都身形魁梧,凶神恶煞,叉着手守在一旁。

  “南门入城,说是从京城来赴约访友的。”

  茶博士追着掌柜一路过来,停在门口,低声报信“兔子是他家仲少爷的……他家仲少爷身子好像不算很好,入城时都坐的马车。那兔子听说是人送的,宝贝得很。”

  “窗边打棋谱的,穿黑衣那个,是他们家少主人。”

  茶博士悄声道“此事是他们家仲少爷计较,若论当家,只怕还是少主人说了才算。”

  胡先生细看了看屋内情形,没立刻说话,先同管家打扮的景谏见了礼。

  茶博士亲眼看着那时阵势,虽不曾尽然听清楚几人说了些什么话,却也知道白岭理亏,有些心焦“您快给说上几句好话,若他们拖了白岭去报官――”

  胡先生淡声道“为何不能去报官?”

  茶博士怔住。

  白岭叫这些人捉了回来,说得清楚,不见酒楼掌柜便不放人。

  他急着找掌柜来解围,是想设法周旋,尽快将白岭换出来,却全然没想到胡先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。

  白岭脸上涨红褪净了,苍白得像是更冷了一层,漆黑眸底最后一点光也熄尽。

  少年垂着头,坐在椅子上,始终绷着的肩膀一分分塌下来,叫绳索深深勒进去。

  “胡先生!”

  茶博士回过神,急道“白岭好歹也算是咱们不归楼的人,纵然不懂事闯了祸,回去要打要罚再论。如今咱们城内的情形,报官岂是好受的?”

  “原来不好受。”

  胡先生点了点头“起初咬定人家的兔子毁人财物,嚷嚷着要报官的,莫非不是我们不归楼的人么?”

  茶博士张了张嘴,没能出声,无力向屋内望了一眼。

  萧朔此时终于自黑白棋子间抬头,像是才听见门口动静,视线扫过来。

  “少主人。”

  景谏适时上前“客栈掌柜来拜访,想带人回去。”

  萧朔取了枚棋子,落在棋盘上“现在还不行。”

  萧朔看了看门口的胡先生,稍一颔首作礼,同景谏说了几句话。

  “……我们少主人说,仲少爷原本有话同先生说,只是受方才之事搅扰,有些不适,需静卧修养。”

  景谏回了门口传话“此时不便,先生请回。”

  胡先生皱了皱眉“可要紧么?客栈有一味宁神汤,对调养心神好些。”

  景谏摇了摇头“歇一歇便不要紧了。”

  这样拦在门口,虽不明说,也已是半个送客的架势。

  茶博士生怕白岭闯了大祸,听说那体弱的仲少爷不要紧,心头才稍稍落定,跟在胡先生身后,向屋内看了看。

  窗边主人坐得远,身形叫窗外日色晃得看不大清,只远远模糊听着语气颇平和,像是性情和缓温善。

  倒不像那一眼看出端倪的仲少爷般,纵然笑着说话,那一双眼睛里的清冽锋锐也叫人心头寒颤莫名。

  茶博士又生出一线希望,扯扯胡先生,低声道“白岭好歹也算是您的学生,他是为了什么,您分明也是清楚的。这家主人看着宽和,若是能好好解释……”

  “自然该来解释。”

  胡先生抬头,朝门内道“阁下可准允我说几句话?事情说清了便走。”

  景谏稍一迟疑,回头望了望萧朔。

  少将军与王爷打赌,是对城中众人瞒着身份,这一位昔日严太守帐下的师爷却不算在内。云琅过几日要做的事,不少还要这位胡先生帮忙打点。

  今日借题发作,要客栈掌柜亲自过来领人,原本也有将身份摊牌的打算。

  ……

  只是如今局势乱成这样,人人立场都不分明。却也不能上来什么都不问,便全无提防,和盘托出。

  景谏尚在迟疑,萧朔已放下棋子,随手拂乱棋局,抬眸看过来。

  “今日之祸,由贪欲而起。”

  胡先生道“白岭采来的山参品相不好,没能卖出高价。回客栈时,恰好见了安置兔子的竹笼,心生邪念,便设法悄悄将竹笼弄坏,纵走了兔子。”

  茶博士听得瞪圆了眼睛“掌柜的――”

  胡先生不为所动,也不看被绑着的白岭一眼,继续道“趁堂下乱成一团,又谎称兔子咬坏了山参,以此讹诈,甚至不惜以报官恐吓胁迫。”

  白岭眼底浮起些绝望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每听他说一句,脸色就更惨白一分。

  “二位将他带回来,绑住双腿,是为了不再扯裂敷过药的伤口,以快些好转。这一桌菜并不是汴梁风味,想来二位也没有这样好的胃口。”

  胡先生道“诡计害人在先,受人一药一饭之恩在后。仍不生悔意,不见愧色,心中竟仍愤懑不服,不知好歹。”

  “掌柜的。”

  茶博士实在听不下去,攥了攥拳,讷声插话“白岭没有坏心,他做此事,也是为了――”

  “不论为什么。”

  胡先生道“也不能为了做成事,便忘了该如何做人。”

  白岭狠狠打了个颤,脸色慢慢灰败下来。

  “养不教,父之过。父母不在,师者代之。”

  胡先生平静道“白岭做出此等劣行,是师长不曾教导好,我既是他的老师,自然该在此给二位公子赔罪。”

  胡先生上前一步,伸手敛起衣摆。

  白岭原本已灰败冰冷得几乎成了个淡漠的影子,此时却忽然出现了分明裂痕,他瞪圆了眼睛,几乎难以置信,忽然死命挣扎“先生!”

  少年太单薄瘦弱,纵然豁出命一般挣,也轻易被家将单手制住。

  白岭打着哆嗦,嗓子发不出声,哀求地看着胡先生。

  胡先生神色仍极平静,望了他一眼,收回视线。

  白岭没能在那一眼里看见任何责备,冷意却反而自骨缝间刺出来,叫刀疤牢牢按着,哑了嗓子哀求,“我该死,我知错了,你们砍了我罢,送我去报官也行,别……”

  胡先生在门前拜下去,双膝未及触地,却已被一只手稳稳阻住。

  胡先生微怔,视线循着那只手抬起来,落在眼前人身上。

  萧朔命人收了桌上残羹冷炙,示意亲兵将白岭也一并带走,重新上了热茶“请。”

  胡先生皱了皱眉,看着屋内情形。

  他其实已看出些蹊跷,此时在门口迟疑片刻,还是不曾多说,举步进了门。

  茶博士跟在胡先生身后,原本也想进门,却见那些壮硕魁梧的家将已利落动身,不用吩咐,悄无声息出门,散开守在了门外。

  哪怕一个全不懂阵势的人来,也能看得出这些人挑的位置极为精妙。

  处处连环相扣、密不透风。彼此守望,无论谁想靠近窥伺,都要结结实实挨上一把钢刀。

  茶博士扫见那鞘中泄出的雪亮刀光,只觉颈后嗖嗖发冷。他彻底没了胆子,向门外退出几步,裹着吓出得一身冷汗,逃下了楼。

  客房内,胡先生看着不知何时关紧的门,眉头彻底蹙紧。

  “恩威并施,攻心为上。”

  萧朔回到桌前“不归先生好治军手段。”

  胡先生始终平静的表情凝固了片刻,垂在袖中的手动了下。

  萧朔转身去倒茶,才碰到茶壶,袍袖忽然翻转,已将三枚朝头颈射过来的飞蝗石尽数敛落。

  涂了毒的飞蝗石落在地上,骨碌碌滚了几滚,滚在胡先生微缩的瞳孔里。

  萧朔取了布巾,隔开手,将飞蝗石逐颗捡起来“教你这飞蝗石的人,没有用毒的习惯。”

  胡先生并不回答他的话,怔怔盯了那飞蝗石半晌,阖眼苦笑。

  “不是什么要命的毒……若侥幸擦破了皮,能叫人昏沉几个时辰罢了。”

  胡先生走到桌旁,束手坐下“算不如人,愿赌服输。”

  “你并非算不如人。”

  萧朔道“今日若非白岭出事,你也不会急着赶来见我们。”

  车队一入云州城,便已叫几双眼睛无孔不入地盯上,其中一路正是由这不归楼来的。

  云琅说得不错,此时这边境三城内,在明在暗天差地别。

  胡先生原本隐在暗中,却先被门口守军提及,后受白岭牵连不得不出面,已彻底走到了他们的视野之中。

  “你要救白岭,又不能使手段,引起我们怀疑。”

  萧朔道“于是以退为进,索性将事情尽数挑明,代其受过。一来是管教此子,叫他长些记性,二来也希冀于我等受此坦荡之举感怀,抬手放人。”

  萧朔倒了盏茶,推过去“若非有此变故,你我各自隐在暗中,交手几次,胜负未必分明。”

  胡先生静听着他说,神色重新缓缓归于平静,闭了闭眼。

  “事已至此,何必再论输赢胜负。”

  胡先生接过茶水,笑了笑,眼底渗出些苦涩黯然“庞家蛰伏隐忍这些年,后人里竟还藏着这般天纵之才,一放出来就是两个……”

  萧朔微奇“你当我二人是庞家的?”

  “难道不是?”

  胡先生抬起头,视线骤然冷下来“京中近来风云骤变,云将军平叛有功豁罪,与琰王一并领兵来收朔方……太师府庞家与枢密院勾结,往军中硬塞参军不成,七日前已派了本家子弟日夜赶赴云州城。”

  “如今云州代太守庞辖,是庞家旁支,尸位素餐,废物而已。”

  胡先生沉声道“待主家人一来他便会交权,到时云州城乱,矛头所指定然是朔方军。”

  他说这些话时,虽仍是寻常布衣装束,却已透出隐隐冷沉杀意。

  萧朔搁下手中茶盏,视线透过竹帘,同内室里坐在榻上的云琅对了对,彼此竟都有些哑然。

  ……

  云琅走的这条近路,寻常人不清楚,清楚的人又叫他们拦截,被泥石流一举冲垮,尽数留在了洛水河谷。

  原本只想比大军提早到些,事先应对城中暗潮,替后续战事扫清障碍也就够了。

  却不想到得太早,竟还先了处心积虑的太师府庞家一步。

  景谏立在一旁,也觉啼笑皆非,细想了下忽然明白过来“白岭也以为我们是庞家的?”

  “此事与白岭无关。”

  胡先生拧紧眉“要打要杀任凭诸位,稚子年幼无辜,还请高抬贵手。”

  景谏一腔话说不出,摇摇头,无奈苦笑。

  若当他们是庞家人,白岭这一番少年人尽力周密的算计,被云琅问到父亲时的分明敌意抵触,就都有了缘由。

  只是若白岭也知道此事,真当他们是庞家人……

  “胡先生教弟子,便太过纵容了些。”

  萧朔道“平日不加管教便也罢了,若我等真是太师府所出,他今日冲动之举,无异于陷你于死地绝境。”

  胡先生苦笑了下,垂了视线。

  萧朔坐在桌前,视线落在他身上,眸底忽然微微一动,抬头朝内室里望过去。

  胡先生见他总往身后看,纵然心中黯然,也终归忍不住跟着回头“阁下在看什么?”

  “无事。”

  萧朔收回目光“我派人查过你的底。”

  胡先生并不意外,无奈笑了笑“我的底并不难查。”

  “不容易。”

  萧朔摇了摇头“你是上任云中太守严离的师爷,姓胡,城中人都说你叫胡涂……严太守获罪罢免后,你便倾家财开了这座不归楼,暗中支持朔方军。”

  胡先生问“这些还不够?”

  “不够。”

  萧朔道“糊涂好活人,糊里糊涂,没人再追究过胡先生是谁。”

  景谏立在一旁,闻言愕然抬头,视线倏地钉在胡先生身上。

  胡先生是严太守帐下的人,云中城里人人清楚,他们再三打探,也并没打探出更多的消息。

  就连云琅也只隐约知道,这位胡先生并非只是面上这般弱不禁风的文人书生,身上也有功夫,特意提醒了萧朔小心留神。

  胡先生坐了一刻,他的身形几乎有些僵硬,慢慢活动了下手指,抬头道“阁下说这话,我听不懂。”

  “我们来早了。”

  萧朔道“你既先入为主,认定我们是庞家人,城门口的守军同我们说的话,想来也是你提早特意安排。”

  胡先生没有开口,握了茶盏,抬头看着萧朔。

  “现在想来,你是故意走这一步。”

  萧朔道“你的不归楼暗中接济朔方军,原本也藏不住,早晚会查出来……你主动走到我们眼前,恰恰是甘愿做这一局中的弃子,牵制我等视线,叫我们先来对付你。”

  萧朔抬起视线,落在胡先生身上“你还调了朔方军?如今有几个强弩手对着这一间上房?”

  “朔方强弩,无坚不摧。”

  胡先生眼尾微微缩了下,缓声道“阁下仿佛……并不害怕。”

  “既是朔方军,定然军纪严明,不见号令不会出手。”

  萧朔道“你最好叫他们退去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胡先生苦笑“就因为你们自称不是庞家来的?”

  萧朔摇了摇头“因为他们若不快走,来日也要绕云州城跑十圈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胡先生“?”

  景谏一时没撑住,呛咳了两声,急清了几下嗓子站直。

  “你豁出命也要护住朔方军,若说只是因为做严太守幕僚时,与朔方军有过交集,虽也说得通,却终归牵强。”

  萧朔仁至义尽,并不多劝,话锋一转“直到方才,我仍想不通你是谁。”

  “天下人……凡尚有血气的。”

  胡先生嗓子有些哑“都会护住朔方军。”

  “天下人却并非都有断肠草。”

  萧朔看了看那三颗飞蝗石,将一颗投进茶盏里“胡蔓草,宫中称钩吻。外用能致人昏沉,适量服下可现假死象,脉微气绝,以假乱真。只是服用之人要生熬肠断之痛,故而又称断肠草。”

  断肠草曾经只在宫中有,后来年深日久,宫中也渐渐没人再用。

  他当初困在文德殿,曾与侍候父王的洪公公要过一次,洪公公却只说这东西已没了,不曾告诉他究竟给了何人。

  “佑和二十九年,禁军城西门的值守本册里,曾允过一队人扶灵回乡。”

  萧朔抬眸“守门兵将细查过,那人气息心脉俱绝,以破草席勉强包裹尸身,由一辆驴车拉了口薄皮棺材,要归云州城下葬。”

  景谏原本立在一旁凝神细听,此时忽然错愕抬头,盯着相貌陌生的胡先生张了几次嘴,没能出声。

  内室竹帘被人挑开,云琅披了件墨色的外衫,拢着暖炉倚在门沿。

  萧朔与他的视线交汇,稍一颔首“我听人说,胡先生来做严太守幕僚,是在七年前。”

  “七年前……端王离开朔方军,交出兵权,回京执掌禁军。”

  “那时端王已有意夺嫡,心知凶险,为保稳妥,还留在了北疆许多心腹。”

  “若他日不幸事败,一来,留下的人守着朔方军,镇着北疆边城。”

  萧朔“二来……等一个人。”

  “两个人。”

  云琅笑了笑“醒醒,你又不真是我大侄子。”

  他一开口,胡先生脸色便骤然剧变,霍然起身回头。

  “胡先生藏得隐秘。明里仍在朔方军中有军职,暗里移花接木,易容更名,在严太守帐下做师爷……如此一来,他日纵然有人对付朔方军,也有还有个身份可用来假死还生。”

  “竟连我也没看出来。”

  云琅同他笑了笑“若你今日不用这三颗飞蝗石,我与小王爷还认不出……”

  胡先生牢牢盯着他,反复上下扫视了几次,顾不上旁的,先哑声问“你身子如何了?”

  云琅微顿了下,停住话头。

  “你身子如何了?”

  胡先生急道“谁叫你来北疆的!你这些年的伤养好了?!当初走的时候怎么同你说的!云州城,朔方军,我们死活能替你守十年,叫你别急别急别往死里逼自己――”

  云琅闭了闭眼睛,笑了下,好声好气认错“白叔叔。”

  胡先生被他叫破身份,打了个颤,立在原地。

  “猜到了先生与朔方军有关,再要排查,便好查得多。”

  萧朔起身,缓声道“父王走时,端王府的故人,大致三成留在了朔方。”

  比如原本在端王府的幕僚,龙营参军景谏。

  比如动辄回来接着带兵打仗,在这敕勒川下,枪尖指处任意往来的少将军云琅。

  ……比如。

  “我反复回想数次,龙营的副将里只有一位书生将军。原是父王幕僚,投笔从戎铁腕治军,助父王肃清朔方,一扫军中旧日陈腐混乱。”

  萧朔“姓白,勋转轻车都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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