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八章(将军勒马,弓成满月。...)_殿下让我还他清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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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八章(将军勒马,弓成满月。...)

  草原部族纷争,战事不断,铁浮屠是最叫人恐怖的幽灵。

  西夏的铁鹞子远比辽人精锐,与浮屠引对战,却层层败退,丢了从中原抢来的朔州城。

  最精锐的铁浮屠有拐子马策应,无论局势如何,一律凭死战生生凿穿。中原的万人大军,昔日措手不及,曾被区区百余铁浮屠一战击溃。

  ……

  而眼前,竟又出来了第二支铁浮屠。

  胡先生立在城头,背后袭上刺骨寒意,裹住肺腑,渗过四肢百骸。

  襄王根本就不曾彻底相信过庞家。

  此时云州城门尚且开着,若立即关闭城门,这第二支铁浮屠自然退回应城。

  按照计划,不费一兵一卒,冷眼等着朔方军被截断退路拖死在城外。

  若不关城,两支铁浮屠夹击,足以凿穿朔方军军阵,直入城门,一举攻破云州城。

  必死之局。

  大开的应州城门前,厮杀声忽缓,原本不死不休的交战双方竟不约而同渐渐停手,战场隐约静了下来。

  朔方军守在云州城前,孤军残兵,对着迎面与侧翼的两支以逸待劳的强悍铁骑。

  寒风料峭,淡淡血气弥散流动,刺骨森冷。

  “没长眼睛吗?!”

  代太守庞辖闻讯带人赶来,脸色苍白,上城头时几乎一脚踏空:“快快,还不快关城门……”

  这等要命的消息耽搁不得,早有斥候飞跑入城内报信。一把泛着寒气的尖刀扎进喜气洋洋的太守府,扎醒了躺在白日梦上满心欢喜的庞辖。

  “快关城门!关城门……”

  庞辖嗓音有些嘶哑,他急着上城头,又怕叫城下流失射中,几乎是狼狈地猫着腰滚上来:“若叫敌军破了城池,滔天罪过谁来担承?!快快……”

  “来人。”

  萧朔:“扶庞太守站稳。”

  庞辖叫人扶着站定,抬起头正要怒声呵斥,却忽然睁圆了眼睛。

  他听见消息,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正房那两位贵客,却不料房门紧闭,一个也没能见到。

  庞辖抱着一丝侥幸,猜两位贵人大抵是有事要做,刚出了城。却不料此时在城头之上,竟见了那位不知是侍卫司还是殿前司的黑衣武官。

  京城的禁军高阶武官,纵然只是都虞候、指挥使,到了下面,也绝不是刺史太守能使唤呼喝的。

  庞辖脸色变了数变,心惊胆战,收敛躬身道:“大人……”

  庞辖尽力在人群里瞄了瞄,心里愈生出不安,低声道:“少……少公子呢?”

  “不在云州城中。”

  萧朔道:“去借兵了。”

  “好好。”

  庞辖听见不在云州城几个字,便长舒一口气,正要说话,忽然叫后面四个字当头一棒,愕然立在原地。

  萧朔垂眸,慢慢按实腰间冷硬剑柄。

  云琅远比众人敏锐得多,不会到此时才想到这一手布置,直到此时还不现身,无疑是去找破局之法。

  战场在敕勒川下的茫茫草场,天时地利尽在金人一方。没有乱石嶙峋,没有九曲关隘,没有狭窄山道,骑兵一场浩荡冲杀,轻易收割人命。

  只靠打残了的朔方军,纵然人人拼命、鱼死网破,也不可能赢得过两支夹击的铁浮屠。

  到了眼前境地,唯一能破局的办法……只有去调援兵。

  庞辖肝胆俱裂,脸色彻底惨白:“少公子岂可亲自去借兵?!”

  他是云州城代太守,云州城若丢了,他固然要跟着遭殃,可若那位贵人没在了云州城,只怕连掉脑袋也不够。

  庞辖抖得站也站不住,冷汗淌下来,哆哆嗦嗦道:“少公子天家贵胄,何等金贵,岂可涉险……”

  “天家贵胄,钟鸣鼎食,受生民供养。”

  萧朔平静道:“战火起时,就该护住生灵百姓。”

  庞辖怔住,愣愣看着他,嗫喏了下,没能出声。

  城下,金兵已缓缓摆开阵势。

  长途劫掠的重甲骑兵在体力上并不占优势,朔方军迎面阻击的铁浮屠只拿着寻常兵器,刀枪剑斧劈杀,步兵结三才阵尚足以应对。

  应城内以逸待劳的这一支,人人手中配了沉重的骑枪与狼牙棒,只要一拨冲杀,就能将朔方军凿穿,杀到云州城门前。

  “关城!关城!”

  庞辖彻底吓破了胆:“云州城若失,你等担待得起?!胡涂,我知你是严离旧部,素来与朔方军过从甚密。往日本官对你睁一眼闭一眼,今日却容不得你肆意妄为……”

  “庞太守。”

  胡先生寒声道:“你以为今日关了城门,云州城便能不失么?”

  庞辖打了个哆嗦,愣在原地。

  “朔州在金人手里,如今应城分明也已彻底倒戈,云州已彻底成了孤城。你以为这两支铁浮屠只是为了朔方军来的?”

  “襄王如今行径,已将云州城当祭品,送到了金人嘴边!”

  胡先生牢牢盯着他:“再没了朔方军,你用什么守城?用你搜刮来的绫罗绸缎、金银财宝吗?!”

  庞辖叫他质问得说不出话,茫然半晌,腿一软,脱力跌在地上。

  城头一片死寂,风声呜咽,城下夺命的危机步步紧逼,铁浮屠一步步向前,踏入上一场激战留下的红褐色血土。

  庞辖身后,跟来的师爷低声道:“那位……少公子,去借的哪一家兵?”

  萧朔:“如今情形,只有寰州能救。”

  “寰州不行。”

  师爷苦笑:“寰州节度使韩忠,昔日受党争牵连贬谪,明哲保身闭门谢客,发誓此生口不言兵。”

  胡先生皱紧眉,牢牢盯着城下箭在弦上的战局。

  “如今情形……断尾求生尚可。”

  师爷道:“此时尚未交战,是金人在衡量我军战力。一旦开战,云州城门最多只能晚关一刻。倘若……倘若朔方军能分出一部分,誓死阻击,剩下的便还有机会回城。”

  师爷低声道:“如此一来,虽然留下拒敌阻击的必死无疑,却能保下大半……”

  胡先生眼底几乎逼出分明血色,正要开口,城下忽然击起隆隆战鼓。

  胡先生脸色骤变,扑到城边。

  原本被密不透风护着的主帅轺车,在迎战的激烈鼓声里徐徐向前。

  战战旁观的亲兵营,以最前面马上的主帅为锥尖,两翼雁形回拢,沉默着排开阵势,将身后伤痕累累的力竭同袍死死护住。

  胡先生发着抖,死死扣住冰冷坚硬的青条石城砖,指尖砺出一层淋漓血痕。

  “前队作后,后军入城!”

  城下,岳渠勒马提缰,并不回头:“白源!”

  除了有数的几个人,几乎没人知道朔方军当年那位轻车都尉的下落。此时听见这一个名字,人人错愕,盯住城上人影。

  城门之内,少年白岭揣着匕首要出城杀敌,被守城军死死拦下。

  他叫无数双手臂拦着,遥遥听见这一声喊,忽然狠狠一颤,难以置信抬起头。

  胡先生站在城头,用力闭了闭眼,低声:“岳帅……”

  “老子知道你这个书呆子向来优柔寡断,到了今日,别让我看不起你!”

  岳渠抄起长槊,大笑道:“关城门!”

  金兵主帅的五官隐在重铁兜鍪的长檐下,朝着天边白日举起长刀,向前缓缓划落。

  “先生!”

  白岭失声痛哭,死命挣扎着嘶声喊:“不能关城门!那是朔方军!求求你――父亲……”

  朔方军依然鸦雀无声,无论是留下的,还是退入城池的,都一言不发,动作沉默而利落。

  少年的哭喊声尖锐:“放开我,让我去杀敌!我不怕死!让我也去,我不要这样活着……”

  城门守军死死咬着牙关,将他用力扣住。

  白岭咬住面前的手臂,趁着对方吃痛收手,拧身脱出去,攥了匕首就要冲出城。

 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。

  白岭双目赤红,哑声道:“滚开!胆小鬼――”

  萧朔扫了他一眼,并不说话,翻身上马,为鱼贯入城的朔方军让出通路。

  刀疤已换回了轻骑兵的装束,将少年拎起来晃了晃,扔回给城门守军,咧嘴笑了下,往手心呸了一口攥牢腰刀。

  “没人是胆小鬼。”

  景谏摸了摸他的发顶:“只是还不该你们死。”

  不能所有人都死,还要留下人再打仗,打到彻底收复燕云、夺回阴山,将关隘重新连成铜墙铁壁的屏障。

  可战友同袍,不可轻抛。

  浩浩荡荡的铁浮屠与朔方军搅成一团,喊杀声混着战鼓声烈烈震天。

  朔方军随着主将岳渠,竟悍不畏死,径直冲进了压城的铁浮屠大军。

  应城的铁浮屠随之而动,这支骇人的铁甲骑兵凶悍到不可思议,前阵纵然落马,后阵一样轰隆隆压过,挟着风雷冲势,碾向死战的朔方步兵。

  岳渠彻底放开前后防备,手中长槊全无顾忌地狠狠劈杀,招招饮血。朔方军人人死战,倒下去一个,立刻又有两三个豁出命填上。

  “岳渠。”

  金兵主帅勒住马缰,盯着杀神一样的将军,鹰眸里透出寒光:“他有许多年不曾上阵了。”

  “是许多年了。”

  他身边的汉人军师道:“不想悍勇更胜往昔……”

  “悍勇?”金兵主帅摇了摇头,“用你们中原的说法,这是一腔悲愤死志,冰心玉壶。”

  “你们汉人在内斗,这么多年了,还在内斗。勇士死在阴谋,懦夫自毁长城。”

  军师沉默。

  “是勇士,却不可叫他活着。”

  金兵主帅远远望了一阵,对身旁强弩手道:“杀了他,用最好的虎皮裹着,带回祁连山天葬。”

  强弩手应声,远远瞄中杀神一般的岳渠。

  岳渠横槊击杀一名铁浮屠,正要再杀下一个,忽然听见亲兵焦灼喊声。回头看时目光骤凝,奋力回槊将狼毒箭击偏,却仍晚了一分。

  穿石破金的狼毒箭扎透了铠甲,岳渠身形一颤,肩胛蔓开钻心痛楚,跌在马下。

  发乌的血汩汩淌出来。

  “岳帅!”

  亲兵目眦欲裂,拼死冲杀,想要过去救援,却被面前金兵牢牢挡住。

  金兵主帅眯了眯眼,抬手道:“再一箭,送他――”

  话未说完,再度掀起的激烈喊杀声叫他眉峰蹙起,转头看过去。

  轻骑兵。

  中原人的轻骑兵。

  朔方军一直宝贝着这些轻骑兵,宁死不肯轻动。在草原的铁骑眼中,这些装备破旧战马瘦瘪的骑兵几乎不值得一看,可此时出城的轻骑兵,却不闪不避,径直攻向了尚未合拢的应城城门。

  趁着这个机会,岳渠的亲兵已豁出命扑上来,牢牢护着将军,闪进了刀剑兵戈之后。

  “他们要夺应城?”

  金兵主帅身旁,一名偏将愕然:“如何夺得下来,中原人疯了?!”

  金兵主帅眯了下眼,缓声道:“不是。”

  数百轻骑兵罢了,看人数甚至不足千人,不要说钉不进应州城,纵然真钉进去,也会被回兵来救的铁浮屠直接淹没。

  ……

  可只要他们攻城,铁浮屠就注定要回兵来救。

  回兵去救,就不能两方合兵一处,绞杀朔方军。

  “可这样又能撑多久?”

  偏将皱紧眉:“勉强拖延而已,最后还不是解不了这边的围,那边也要搭进去……”

  金兵主帅显然也不曾想透此事,一双眼微微眯起,看着带兵直冲应城的中原武将。

  生面孔。

  中原人有援兵?

  ……

  哪里会有援兵。

  “饮鸩止渴罢了。”

  金兵主帅看着回援的铁浮屠,缓缓道:“这一支是护国铁骑,我们最精锐的核心力量,这一队轻骑兵撑不了多久,就会被彻底剿灭。”

  “只是不能立即取胜而已,我们早占绝对胜算,不必心急。”

  金兵主帅道:“既然要垂死挣扎,我们便叫他们死得明白一些,来世不要投在中原,与我等为敌。”

  喊杀声愈烈,血光迸飞,日头已渐西垂。

  寒风凛冽呜咽,与号角声应和,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里卷着簪缨,卷起叫战火烧得残破的大旗。

  时隔多年,北方的铁骑终于重新见了拼命的朔方军。

  血染得看不出战袍颜色,仍悍不畏死地向前冲杀。这样一股血气不同于游牧部落的凶悍,不同于掠夺铁蹄的贪婪,是在一步不可退的故国之前,逼出的最锋利的寒铁刀锋。

  没有人愿意打仗,可怜无定河边骨,将军白发征夫泪……没有人愿意打仗。

  三千里故国,八千里山河。

  北疆年年募兵,流民从军,残兵殉国。

  无一人求饶,无一人偷生。

  没有人愿意打仗!

  岳渠在亲兵的怀里醒过来,听着耳边厮杀声,眼底仍是滔天战意,伸手道:“马槊。”

  “岳帅!”

  亲兵死死抱着他染透了血的长槊,低声哀求:“歇一刻,等一等再……”

  岳渠问:“等什么?”

  亲兵打了个激灵,沉默下来。

  朔方军再勇猛,在源源不断的铁浮屠面前,也终归只是抵死顽抗。

  他们只能尽力,替进了城的弟兄多杀一些敌人、再多杀一些敌人,等到下一场仗时,能让弟兄们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。

  活下去,看到有援兵的那一天,或者死在自己守卫的疆界上。

  岳渠拿过长槊,撑着地,深吸口气慢慢站直。

  金人已失了耐性,下一次冲锋,就会彻底收割尽他们的性命。

  “随我冲锋,随我赴死。”岳渠慢慢道:“传令――”

  他话音未落,那个率领铁浮屠绞杀朔方军的偏将忽然一顿,自马上无声无息跌落。

  一支白羽长箭穿透镔铁铠甲,牢牢钉在偏将颈间。

  岳渠眸底狠狠一颤,撑着向前一步。

  第二箭,第三箭。

  射箭的人是在高速驭马同时出的手,每一箭都寻不回原本的轨迹,只能看见日光下流星似的灿白尾羽。

  一箭夺一将。

  三箭过后,铁浮屠失了将领引导的方向,错愕在叫鲜血染透的宽阔草场上。

  “不好!”

  金兵主帅身旁,偏将失声道:“对面有射雕手――”

  “汉人哪里来的射雕手?”

  金兵主帅看向一旁的军师,沉声道:“你不曾说过,中原人还有这种猛将。”

  军师皱了皱眉,也有些困惑:“本不该有……”

  “罢了。”

  金兵主帅并不愿与他多说:“将帅再勇猛,这等情形,一人也无用。”

  三箭可以夺他三名将领,可他还有三十名,还有三百名。

  铁浮屠人人皆可自由拼杀,只要没有来驰援的、足够对等实力的大军,纵然是再神勇的将领,也要死在这样无穷无尽的绞杀之中。

  只要没有驰援的大军。

  ……

  金兵主帅心念电转,忽然想起方才中原军队毫无道理的拖延。

  为何要拖延?

  拖延时间是在等谁,有谁会来?

  内斗的中原,懦弱的中原人,昏聩的中原朝廷……那个野心勃勃又叫人恶心的襄王,同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?

  倘若全是真的,是什么将这些人远远赶到了苦寒的北疆?

  想起不久前西夏的旧事,金兵主帅眉峰狠狠一挑,忽然翻身上马,催马前行数丈。

  滚滚烟尘里,地皮微微颤动。

  数不清的中原兵!

  寰州方向来的,浩浩荡荡的镇戎军,跟在一骑薄盔轻甲的将军身后,压向这一片已疲惫不堪的战局。

  日色白亮,映在那将军身后,看不清长相,只能看见那一柄飒白流云纹的桑梓木雪弓。

  看不清究竟何等规模的援军,军容齐整、大旗猎猎的援军。

  数不到头的人,数不到头的箭。一刻不停百里驰援,终于来得及,终于堪堪赶到,又一刻不停地利落列阵,护住云州城,护住朔方军的后路。

  战鼓轰鸣,号角响遏行云,荡彻在敕勒川下。

  军士手中铁剑重重敲着盾牌,每走一步,喊声便冲天穹霄汉。

  将军勒马,弓成满月。

  雪亮箭尖穿透战局,穿透弥天血气,遥遥钉住了金兵主帅的眉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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